1.车子沿州际高速公路疾驰而下时,我望着支离破碎的风景,贝尔河山脉连绵起伏的黑色群峰逐渐被棱角分明的落基山脉所取代。大学坐落在瓦萨奇山脉的中心地带,那里的白色山峦拔地而起。它们很美,但在我看来,它们的美丽咄咄逼人,令人生畏。
2.我从未在一座城市里待过几个小时,我发现自己无力抵御不断袭来的奇怪噪音。人行道信号的吱喳声,警笛的尖叫声,气闸的嘶嘶声,甚至漫步在人行道上的行人的闲聊声——每一个声响都逃不过我的耳朵。我的耳朵,习惯了山间的寂静,被这些声音折磨得痛苦不堪。
3.安息日禁止购物——我在礼拜日从没买过东西,连一块口香糖都没买过——但玛丽随意地拿出鸡蛋、牛奶和意大利面,拒不承认她放在我们公共冰箱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对上帝律令的公然违背。当她取出一罐健怡可乐——父亲曾说这违反了上帝的健康忠告——我又逃回自己的房间。
4.两天来,我努力从课本密密密麻麻的段落中找寻意义,但“公民人文主义”和“苏格兰启蒙运动”之类的词汇遍布全书,像黑洞一样将其他词汇都吞噬了。我参加了测验,一个问题都没答对。
5.我到达的时候,教室里很明亮,晨间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暖暖地照射进来。
6.这节课剩下的时间我几乎一动不敢动。我盯着鞋子,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每当我抬起头,总会有人盯着我,好像我是个怪胎。我当然是个怪胎,我清楚这一点,但我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7.我一直知道父亲信仰的是另一个神。孩提时我就意识到,虽然我的家人和我们镇上的每个人都去同一座教堂,但我们的宗教信仰不一样。他们信仰谦逊;我们身体力行。他们信仰上帝有治愈之力;我们将伤病交由上帝处理。他们信仰要为基督复临做准备;我们采取实际行动。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的家人是我认识的人里仅有的真正的摩门教徒,然而出于某种原因,在这所大学,在这座礼拜堂里,我第一次感受到巨大的鸿沟。现在我明白了:我可以选择站在我家人的一边,或者站在异教徒的一边,非此即彼,此外别无选择。
8.我来这里还不到一星期,就已经剥夺了上帝的一小时。也许那就是爸爸不让我来的原因:因为他知道,和他们一起生活,和信仰不那么坚定的人一起生活,我极有可能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9.我从她身边走过,把自己缩到一个角落里,尽可能远离香农和玛丽。我对这种熟悉的安排感到高兴:我,缩进角落,远离其他孩子,准确地再现了童年时期我每次在主日学校上课时的情景。这是我来到这个地方以后唯一熟悉的感觉,我喜欢这种感觉。
10.看到她们挑起眉毛的震惊表情,我想起了城里外婆。真是小题大做,我暗想,我又不会尿在手上。
11.公寓里的气氛很紧张。香农看着我,好像我是一条患了狂犬病的狗,而我并未采取什么行动让她放宽心。
12.考试那天上午,教授让每个人都拿出蓝皮书。还没等我弄明白蓝皮书是什么,大家都从包里拿出一本。动作一气呵成,不约而同,像经过彩排一样。我看上去像是舞台上唯一错过彩排的舞者。我问凡妮莎有没有备用的,她说有。我打开蓝皮书,以为里面都是选择题,却发现一片空白。
13.我的大脑只发出一阵沉闷的嗡嗡声。一连几个问题都是如此:我完全一动不动地坐着,根本不知从何作答。
14.我盯着那幅画,上面一个年轻的女孩平静地将一把刺穿男人脖子的剑抽出,就像从奶酪里抽出绳子一样。我和爸爸一起砍过鸡头,我抓着脏兮兮的鸡腿,而爸爸举起斧子,重重一下砍掉鸡头。接着我将鸡抓得更紧,用尽所有力气,而鸡抽搐着死去,羽毛散落一地,血溅到我的牛仔裤上。想起那些鸡,我暗自揣摩卡拉瓦乔画中场景的合理性:砍掉别人脑袋时,人的脸上怎么会有那种表情——那种无比平静,事不关己的表情。
15.但我怀疑我的答案能否给教授留下深刻的印象:“砍鸡脑袋时,你不应该微笑,因为嘴里可能会溅上鲜血和羽毛。”
16.有一年冬天,那时候我还年幼,卢克在牧场上发现了一只大角猫头鹰。它几乎冻僵了,昏迷不醒。它通体烟灰色,在儿时的我眼中,体型和我一般大。卢克将它带回屋里,我们惊叹于它柔软的羽毛和无情的利爪。我记得父亲抱着它软绵绵的身体,我抚摸着它那光滑如水的条纹羽毛。我知道,如果它是清醒的,我永远无法如此靠近它。触摸自然的生灵,是对它天性的违背。
17.它的羽毛被鲜血浸透了。一根刺扎穿了它的翅膀。
18.爸爸说翅膀需要几个星期才能恢复,而猫头鹰在此之前会醒过来。如果它发现自己被困或被捕食者包围,为了获得自由,它会将自己拍打至死。他说,那是一种野性,可在野外那样的伤口是致命的。
19.我们将猫头鹰放在后门旁边的油毡上,等它醒来时,我们让母亲离厨房远点。母亲说就算地狱冰封了,她也绝不会把厨房让给一只猫头鹰,然后便大步走进厨房开始做早餐,弄得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猫头鹰可怜地扑腾着,惊慌地用爪子抓门,拍打自己的脑袋。我们哭了,母亲退了出去。两小时后,爸爸用胶合板将一半厨房围了起来。猫头鹰在那里休养了几周。我们诱捕老鼠来喂养它,但有时它不肯吃,我们也没有将死老鼠扔掉。死亡的气味强烈而恶臭,像一拳打在肠子上,令人作呕。
20.猫头鹰变得焦躁不安。它开始拒绝进食,于是我们打开后门,将它放生了。它还没有完全痊愈,但爸爸说,它和大山在一起比和我们在一起更好。它不属于这里,也不能教它属于这里。
21.自从因为录像机的事爸爸朝我大吼大叫后,我和他就再没说过话。我能感觉到他试图支持我,但我不能向他承认自己的失败。我想告诉他一切都很顺利,想象自己对他说:这里的生活易如反掌。
22.我知道这不会持续下去,下一次我们说话的时候,一切都会不一样,此刻的柔情将被遗忘,我们之间会再次上演无休止的斗争。但今晚他想帮我,这就够了。
23.“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她说,“你必须读课本。”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快,略带嘲讽,仿佛在经过其他所有事——经过“大屠杀”的玩笑和偷看她的试卷——之后,这个错误未免太过分,让她不再想和我有什么瓜葛。
24.斯托克斯商店的某些方面——笔直干净的过道,热情友好的同事——让我感到安心和快乐。这么描述一间杂货店可能很奇怪,但它的确给我一种家的感觉。
25.“你觉得现在有能耐了,拆解废品让你掉价了?”他提高了嗓门,“这是你家。你属于这里。”
26爸爸的坚决深深印刻在他的脸上,也印刻在他的声音中,他语气的严厉之中。他必须赢得这场对峙。他相信,如果我加入小工队,事故和挫折就会减少。“虽然你比柏油向山上倒流还慢,”以前他多次这样说我,“但你干活时不会弄坏东西。”
27.午天色尚早,下起了倾盆大雨,我回到家时,发现我的衣服都被扔在了屋前的草坪上。我把它们拿回屋子。母亲正在厨房调制精油,见我穿着湿淋淋的衬衫和牛仔裤走过,她什么也没说。
28.我开始动摇了,我觉得头晕目眩。泰勒是我的救命稻草。多年来,在我的脑海中,他一直是我最后求救的对象。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是我可以拉动的一根有力的杠杆。但现在我拉了这根杠杆,才明白其实它徒劳无用。它根本不能做什么。
29.我打开壁橱,我的废料场专用靴就放在里面,四个月前我把它们收了起来。我穿上靴子,感觉自己从未脱下过它们。
30.我对大学的记忆很快变淡。铅笔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投影仪切换下一张幻灯片的咔嗒声,下课时响起的钟鸣声——所有声音都被丁零当啷的铁皮撞击声和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淹没了。在废料场待了一个月后,杨百翰大学就像一个梦,某种我想象出来的东西。现在,梦醒了。
31.当我穿上它们,我几乎认不出自己的身体,认不出它苗条有曲线的样子。我立刻脱下衣服,觉得这些衣服不够端庄。严格地说,衣服不算出格,但是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想买它们——为了我的身体能被注意到——即便衣服没有问题,这个想法也让它们不够端庄。
32.“这是一个优势!”我几乎是喊叫着说。我的回答出自本能。就像听到一首朗朗上口的歌曲中的一句歌词,马上忍不住接下一句。查尔斯疑惑地看着我,仿佛是要我把那句话和刚刚说的那番话调和一下。
33.他的手很温暖,我想握住它,但我却猛地抽开手,就像被烫了一下。这种反应不由自主,我真希望能立即收回。他第二次尝试时,我还是这种反应。我身体抽搐,屈服于一种奇怪又强烈的本能。
34.本能传递给我一个词,一个大胆的词,有力,有陈述性。这个词并不新鲜。它已经陪伴我很久,静静地,一动不动,仿佛沉睡过去,栖居在记忆深处某个遥远的角落。查尔斯的触摸唤醒了它,让它重新鲜活起来。
35.爸爸说我变得“自命不凡”。他不喜欢我一干完活儿就匆忙离开废料场往家赶,也不喜欢我在和查尔斯外出之前把所有油污的痕迹都洗掉。
36.我摇摇晃晃地上了一根檩条,来到仓库边缘的框架梁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更危险——如果我倒向右侧,没有檩条接着——但框架梁很粗,我可以像走钢丝一样走过去。
37.就这样爸爸和肖恩成了同志,尽管他们只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上学让我变得自命不凡,我需要被慢慢拉回从前,被调教一番,变回过去的样子。
38.肖恩有一种语言天赋,那就是擅长给别人起外号。他开始从他的词汇库里给我起绰号。几个星期以来,“少妇”一直是他的最爱。“少妇,给我拿个砂轮来。”他叫道。或是说:“把吊杆抬起来,少妇!”然后他会看我脸上有何反应。他从没发现我有什么反应。他用的下一个词是“威尔伯”,他说那是因为我吃得太多了。“真是头好猪。”我弯下腰拧螺丝或检查尺寸时,他吹起口哨大叫道。
39.“塔拉很美对吗?”他对查尔斯喊道,“眼睛像鱼一样,她几乎和鱼一样聪明。”这是一句嘲讽的老话,用了太多次,我都麻木了。他一定知道在工地说这句话我不会有任何反应,所以他偏当着查尔斯的面说,希望能刺痛我。
40.高速公路上到处都是汽车,像小饰品一样点缀着路面,车上满载着欢笑着、按着喇叭的人,他们总是向我们挥手,因为这座小镇上大家都认识查尔斯。那里有灰白色扬尘的土路,有炖牛肉一般颜色的运河,还有一望无际的闪光的金色麦田。但那里没有巴克峰。
41.我觉得哥哥不是那种人;我想我永远都不会那样看待他。但无论如何,有些事情还是发生了变化。我开始了一段觉醒之路,对哥哥,对父亲,以及对我自己有了一些基本的认识。我已觉察出我们是如何被别人给予我们的传统所塑造,而这个传统我们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我开始明白,我们为一种话语发声,这种话语的唯一目的是丧失人性和残酷地对待他人——因为培养这种话语更容易,因为保有权力总是让人感觉在前进。
42.但我明白了一个事实:我曾一千次被叫黑鬼,以前我笑过,现在我笑不出来了。这个词没有变,肖恩说出它的方式也没有变,只是我的耳朵变了。它们听到的不再是其中的玩笑。它们听见的是一个信号,一种穿越时间的召唤,得到的回应是一种越来越坚定的信念:我再也不允许自己在一场我并不理解的冲突中首当其冲。
43.我的耳朵已经疼了两天,到了晚上,从隐隐作痛变成持续的刺痛。我发烧了。我的视力也扭曲了,对光很敏感。
44.母亲总是说,药是一种特殊的*药,永远不会被排出身体,而且会在余生慢慢地腐蚀你。她告诉我,哪怕我现在吃药,十年后生的孩子也会是畸形。
45.从记事起,只要身体不舒服,无论是有伤口还是牙痛,母亲都会给我服用半边莲和美*芩制作的酊剂。那从未使疼痛减轻,甚至一点儿作用都没有。正因为如此,我开始尊重疼痛,甚至敬畏它,觉得它必不可少、不可捉摸。
46.我不再睡觉,每天都熬到很晚,揪着头发对着课本苦思冥想,之后躺在床上钻研笔记。我得了胃溃疡。一次,詹妮发现我蜷着身子躺在学校和公寓之间一户陌生人家的草坪上。我的胃着火一般,疼得浑身发抖,但医院。
47.胃痛加剧,整整一夜灼烧般的疼痛让我不能合眼。我需要钱付房租,所以找了一份工程大楼的保洁工作,每天早上四点开始上班。溃疡和清洁工作让我几乎没法睡觉。詹妮和罗宾一直劝我去看医生,但我不听。我告诉她们马上就要回家过感恩节了,母亲会治好我的病。她们紧张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但什么也没说。
48.查尔斯说我的行为无异于自取灭亡,有事不去寻求帮助,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这些话他是在电话里对我说的,声音很轻,近乎耳语。
49.当我把一个杯子摆在肖恩面前时,他用一根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肋骨。“别碰我!”我尖叫道。接着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他将我打倒,拎着我的脚,拖到起居室,远离母亲的视线。
50.肖恩将我按在地上,坐在我的肚子上,用他的膝盖夹住我的胳膊。他的体重让我透不过气来。他用前臂勒住我的气管。我气急败坏,想大口大口地喘气喊叫,但呼吸道被堵住了。
51.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弄到地板上的,但我再一次仰面躺着,被他压在身下。他让我为打碎盘子道歉。为了不让查尔斯听见,我悄悄地轻声道歉,所以肖恩没听见,被激怒了。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又一次贴近头皮作为杠杆,将我猛拉起来,然后把我拖向卫生间。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查尔斯都没来得及反应。当我被揪着头拖拽在走廊里时,我所见的最后一幕,便是查尔斯跳了起来,眼睛大睁,脸色苍白。
52.我的手腕交叉着,胳膊被扭在身后。我的头被塞进马桶,鼻子悬在水面上。肖恩对我喊着什么,但我什么也没听见。我在听走廊里的脚步声,一听到它们我就抓狂。不能让查尔斯看见我这个样子。不能让他看出我所有的伪装——我的化妆品,我的新衣服,我的瓷制餐具——这才是我真正的面目。
53.我抽搐着,拱起身子,奋力将手腕从肖恩手中挣脱。我让他猝不及防;我比他想象的力气更大,或者也许只是更鲁莽,他没能抓住我。我扑向门口。我刚穿过门框,一脚踏进走廊,突然头向后一仰,又被肖恩一把抓住头发。他用力将我拽向他,于是我们又跌回浴缸里。
54.我记得的下一幕是,查尔斯抱起我,我大笑着,发出一声尖锐而疯狂的号叫。我想,如果我能大声笑出来,也许情况还有救,也许还能说服查尔斯这一切不过是个玩笑。泪水从我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我的大脚趾断了——但我一直咯咯地笑。肖恩站在门口,面露尴尬。
55.胃溃疡复发了,整夜又烧又痛。有一次,罗宾将我摇醒。她说我在睡梦中一直大喊大叫。我摸了摸我的脸,是湿的。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让我感到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56.我以为他要向我道歉,但就在我期待他开口时,他抓住我的脚趾尖,猛地一拉。我感觉脚好像炸裂一般,一阵剧痛传遍整条腿。
57.去见咨询师就意味着寻求帮助,而我相信自己战无不胜。这是一种优雅的骗局,一种精神战术。脚趾没有断,因为它不那么容易折断。只有X光可以证明它是不是断了,所以让我的脚趾断掉的是X光。
58.我感到一阵陶醉和麻木,犹如喝醉了一般。我想对着世界大喊:这就是证据,没有什么东西能影响到我。
59.圣诞节,巴克峰看上去一如往常——山顶白雪皑皑,点缀着常青树——而我的眼睛,越来越习惯于砖和混凝土,被其磅礴和明净晃得几乎睁不开。
60.肖恩瘫在长凳上,背靠着墙,脸歪向地板。他的样子让人想起一尊石像,看上去那么沉重,那么缺乏行动能力。
61.理查德看起来比肖恩更可怜。他耷拉着肩膀,缩着脖子,仿佛爸爸的赞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62.我还记得我们把车开进停车场的那一刻所有的奇怪细节——我们的皮手套飘散汽油的味道;我指尖的污垢摸上去质感如砂纸一般。
63.“不想让你的男朋友看到你这么光彩照人吗?”他笑着用手指戳我。他奇怪地看着我,好像在说,这就是你。你一直假装自己是别人,是比你更好的人。但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
64.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的记忆一片模糊。我只记得一些片段——天旋地转,拳头向我砸来,还有一个我认不出的男人陌生、凶狠的目光。我双手紧握方向盘,感觉到强有力的胳膊扭着我的腿。我的脚踝处有什么东西移位了,发出咔嚓或者啪的一声。我失去控制,从车上被拉了下来。
65.我躺在冰冷的路面上,鹅卵石磨着我的肌肤。我的牛仔裤已滑下臀部。肖恩拽着我的腿时,我感觉裤子一寸一寸地往下掉。我的衬衫已上蹿,我看着自己,看着自己平躺在柏油路上的身体,看着我的胸罩和褪色的内衣。我想遮住自己,但肖恩把我的手按在头顶上。我一动不动地躺着,感觉寒冷渗入身体。我听到自己恳求他放开我,但声音听上去不像我自己的,像是另一个女孩在啜泣。
66.我被拉起,站了起来。我抓住衣服,接着我的腰弯了下去,手腕被向后折叠弯曲,直到极限。骨头开始弯曲时,我的鼻子紧贴路面。我努力恢复平衡,腿使劲向后蹬,但脚踝受力时也弯曲了。我尖叫起来。有人转头朝我们这边看。人们伸长脖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骚动。我开始大笑——疯狂地、歇斯底里地咯咯笑个不停。尽管我努力假装,我的声音听上去仍然有些像尖叫。
67.我笑着穿过一个又一个过道,把他要买的东西一一拿好。他每说一个字我都笑,试图让任何可能在停车场里的人相信,刚才那只是一个玩笑。我拖着扭伤的脚踝走路,但几乎感觉不到痛。
68.我拿起螺丝枪,用左手拧螺丝,但无法均匀用力,仅用一只脚支撑身体也无法保持平衡。螺丝从漆过的铁皮上弹跳下来,留下一道长长的弯曲的痕迹,像卷曲的丝带一般。
69.真的是在闹,在开玩笑吗?我写道。难道他不知道他在伤害我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70.想到过错在我,我感到很欣慰,因为这意味着事情还在我掌控之下。
71.我收起日记,躺在床上,背诵着这段话,仿佛这是一首我决定要用心记住的诗。我几乎就要将它牢记在心,突然被一个念头打断了背诵。一幅画面侵入我的脑海——我躺在地上,胳膊被按在头顶上。我重回停车场,低头看看自己露出的白花花的肚皮,然后抬头看看哥哥。他的表情令人难忘:不是愤怒或狂暴。其中没有怒火,只有平静的快乐。然后我有点儿明白了——尽管内心不愿承认——他的快乐正源于对我的羞辱。羞辱我并非事出偶然或副作用。那是他的目的。
72.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在日记中使用模糊隐晦的语言,不再隐藏自我暗示和提议。我写下了记忆中的内容:有一次,他强迫我下车,将我的双手举到头顶按住,我的衬衫也蹿了上去。我恳求他让我整理一下衣服,但他好像听不见我的话。他只是像个大浑蛋一样盯着它看。幸亏我个头还小。如果个头再大一些,当时我就会把他撕成碎片。
73.开车返回杨百翰大学就像一次催眠;一到那里,我关于前一天的记忆就已经模糊褪色。
74.这是一个弱点,但这个弱点中透出一股力量:坚信活在自己的思想中,而不是别人的思想中。我常常在想,那天晚上我写下的最有力的话,是否并非源自愤怒,而是出于怀疑:我不知道。我只是不知道。
75.我从未允许自己拥有这样的特权:不确定,但拒绝让位于那些声称确定的人。我的一生都活在别人的讲述中。他们的声音铿锵有力,专制而绝对。之前我从未意识到,我的声音也可以与他们的一样有力。
76.他是一个中年男子,圆脸,黑发,留着整齐的分头。他的声音像缎子一般柔和。
77.他说话时,我像砖头一样坐着,一言不发。
78.他问起我的家人。我没有回答。我已经背叛了他们,没有像我本该做的那样去爱他们,至少我还可以保持沉默。
79.我一生都在被教导婚姻是上帝的旨意,拒绝婚姻是一种罪过。我在违抗上帝,但我并不想这样。我想要孩子和自己的家庭,但即便我渴望拥有这一切,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拥有。我不具备这个能力。只要跟异性接近,我就鄙视自己。
80.爸爸和哥哥在一边大喊大叫时,无知让我保持了沉默:我无法为自己辩解,因为我压根儿不理解那种指责。
81.与其说我做错了什么,不如说我以错误的方式存在。我的存在中有一些不洁的东西。
82.我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很奇怪,你怎么会将如此超乎自己的强大力量施加于所爱的人。但肖恩对我施加的力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他定义了我,没有什么力量比这更强大的了。
83.“我可以帮你,”他说,“但你得把心事告诉我。”他的声音很温柔,那种温柔很残酷。我宁愿他大喊大叫。如果他大喊大叫,我就会生气,一生气,我就感觉自己很强大。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在感觉不到强大的情况下做到这件事。
84.对我来说,他是一位权威家长,但我一进门,他似乎就放下了家长的威严。我说着,他听着,将我身上的耻辱感一点点消除,就像医生把感染的伤口一点点治好。
85.肖恩和她玩了之前同赛迪玩过的那套把戏,来测试自己的控制能力。她从未抗拒他的命令,他一提高嗓门,她就浑身发抖;他一朝她大喊,她就马上道歉。他们的婚姻会充满操纵和暴力,对此我毫无疑问——尽管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主教说的,而我还在努力思索其中的含义。
86.秋季学期才过了两周,我就从这种听天由命的状态中惊醒过来。一天晚上,我被下巴的剧痛疼醒。我从未体验过如此剧烈的疼痛,如过电一般。只要能摆脱疼痛,我宁愿把下巴从嘴上撕下来。我跌跌撞撞地来到一面镜子前。疼痛源自一颗多年前碎裂的牙齿,现在它再次断裂,而且断面很深。
87.我努力忽略疼痛,专心上课,但那感觉就像有一头狼在咬我的下巴,我还被迫坐在课堂上。
88.在查尔斯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服用过布洛芬,但现在我开始像吃薄荷糖一样吞下它们。可它们只起了一点作用。疼痛来自神经,而且疼得太厉害了。自从开始疼痛,我就没有睡过觉;因为咀嚼太疼,我也开始不吃东西。
89.我听说过*府助学金。爸爸说过,接受*府捐助就等于把自己交给光明会。“他们就是这样拉拢你的,”他说,“免费给你资助,接下来你就成了他们的人了。”
90.这些话在我脑子里回响。我曾听其他学生谈论过助学金,我对他们敬而远之。我宁愿离开学校,也不愿被别人收买。
91.支票就在我手里。我如此动心,下巴疼得如此厉害,于是我将支票攥在手中,过了十秒才把它还了回去。
92.那个学期我对学习失去了好奇心。好奇心是一种奢侈品,只有经济上有保障的人才有权享有。我的心思被更多迫切的问题占据,比如银行账户的确切余额,欠了谁多少钱,我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能卖上一二十美元。我提交作业,复习备考,但我做这些不是因为对课程真感兴趣,而是出于恐惧——平均成绩稍有下滑,我便会失去奖学金。
93.我迫切需要钱。我听说商场附近有一家诊所,卖血能拿到钱。诊所听上去像是医疗机构的一部分,但我找了个理由,只要他们是把东西抽出来而不是注射进去,就没关系。护士花了二十分钟扎我的静脉,然后说静脉太细了。
94.脏衣服散落在地板上,我能看见一把手枪的枪托从一堆脏T恤下露出来。书架被一箱箱弹药和一堆堆路易·拉穆尔的平装小说塞得满满的。肖恩蜷腿坐在床上,双肩耸起。他似乎保持那个姿势有一段时间了,凝视着肮脏的环境。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抬起右臂朝我走过来。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但他只是把手伸进口袋。他拿出钱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张崭新的一百美元钞票。“圣诞快乐,”他说,“你不会像我一样浪费这些钱的。”
95.午夜前我出发去了爱达荷州,希望能在凌晨三点左右到达,那时家里会一片寂静。到达山顶时,我悄悄把车开上车道,每当轮胎下的碎石发出一丝响动,我就畏缩。我轻轻地推开车门,蹑手蹑脚地穿过草地,从后门溜了进去,无声无息地穿过屋子,伸手摸索着走向文件柜。
96.我原以为那笔钱是被用来控制我的,但它却让我信守了自己的承诺:平生第一次,当我说再也不会为父亲工作时,我相信了。
97.现在回想起来,偷报税单的那天是否意味着我首次为了离家回到巴克峰。那天晚上,我以一个入侵者的身份进入了父亲的家。这是一种心理语言的转变,是我对家乡的放弃。
98.现在回想起来,偷报税单的那天是否意味着我首次为了离家回到巴克峰。那天晚上,我以一个入侵者的身份进入了父亲的家。这是一种心理语言的转变,是我对家乡的放弃。
99.我的银行账户里有一千美元。光是想想就觉得奇怪,更别提说出来了。一千美元,额外的,而且是我不迫切需要的。我花了几星期才接受这个事实,这时我才开始体会到金钱的最大优势:考虑金钱以外的事情的能力。
.教授们突然清晰地进入视野,好像在获得助学金之前,我一直透过模糊的镜头看着他们。我开始看懂课本了,并发现自己读了更多的书,远超必读书目的要求。
.这个名称似曾相识。接着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些画面,微弱且扭曲,好像信号从源头中断了一样。我闭上眼睛,画面变得生动起来。我身在我们的房子里,蜷缩在桦木橱柜的后面。母亲跪在我身边,呼吸缓慢,满是疲惫。她舔了舔嘴唇,说她口渴了,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就起身伸手去够水龙头。我感受到枪炮的震动,听到自己的喊叫。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倒在地板上。我将她的胳膊移到一边,抱起婴儿。
.兰迪·韦弗这个名字很耳熟,读到它时,我听见这个名字从父亲的嘴边滑落。接着,这个在我的想象里存在了十三年的故事又开始在脑海中重演:一个男孩被枪杀,然后是他父亲,之后是他母亲。*府为了掩盖所作所为,杀害了他们全家,包括父母和孩子。
.这句话我读了不止一遍,事实上读了很多遍,才恍然大悟:原来该事件的根本原因是白人至上主义,而不是在家上学。*府似乎从来不会因为不让孩子接受公共教育而杀人。如今这道理对我来说太显而易见了,很难理解为什么我曾经还相信过别的东西。
.有那么痛苦的一瞬,我认为爸爸说了谎,接着我想起他脸上的恐惧、沉重而急促的呼吸,我确信他真的相信我们身处危险之中。我努力寻求一些解释,几分钟前才学会的奇怪的词语浮现在我的脑海:偏执、狂躁、自我感觉良好、被害妄想。
.他不再满足于阅读别人的英勇事迹,于是为自己锻造了一顶头盔,骑上了一匹老马。
.这些知识也许会让我对父亲产生同情,但并没有。我只感到愤怒。我想,我们才是付出代价的人。母亲。卢克。肖恩。我们伤痕累累,瘀青、擦伤、脑震荡、腿着火、脑袋开花。我们一直生活在一种警觉的状态和持续的恐惧之中,我们的大脑充斥着皮质醇,因为我们知道那些事情随时可能发生。因为爸爸总是把信念置于安全之前。因为他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在经历了第一次车祸、第二次车祸、垃圾箱疗伤、着火、托盘坠落这些事件后,他仍坚持相信自己是对的。付出代价的是我们。
.生平第一次我冲着父亲大喊——不是因为车,而是韦弗家事件。我气得喘不过气来,我的话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哽咽抽泣着吐出来的。你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那样吓唬我们?你为什么那么奋力地和想象出来的怪物作战,却对自己家里的怪物无动于衷?
.爸爸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很是震惊。他的嘴耷拉着,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抽搐着,仿佛要抬起它们来做点儿什么。自从那次他蹲在我们失事的旅行车旁,看着母亲肿胀的脸,因为电线在金属上传导致命的脉冲而不能触碰她,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无助。
.我决定尝试过正常人的生活。十九年来,我一直按照父亲的意愿生活,现在我要试试别的活法。
.尼克戴一副方框眼镜,用发胶将乌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个涂发胶的男人会遭到爸爸嘲笑,也许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原因。我也喜欢尼克分不清交流发电机上的曲轴。他倒是对书籍、电子游戏和服装品牌情有独钟。还有单词。他的词汇量惊人。
.五月底,我开始感觉不舒服。整整一个星期,我几乎打不起精神去律师事务所实习。我早睡晚起,白天还是困得直打呵欠。我的喉咙开始疼,声音低沉下来,变得粗糙沙哑,仿佛我的声带成了砂纸。
.我想起母亲,想起她多次告诉我,抗生素*害身体,会导致不孕不育和婴儿先天缺陷。耶和华的精神不能住在不洁的身体里。凡离弃上帝,依赖人类,这样的身体必然是不洁的。也许最后那部分是爸爸说的。
.我吞下了药片。也许是因为太难受让我感到绝望,但我猜更多是因为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理由:好奇。就这样,我来到医疗机构内部,想看看最终我一直以来害怕的事情会不会发生。我的双眼会流血吗?我的舌头会掉下来吗?肯定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我需要知道是什么。
.两天后,从爱达荷州寄来一个包裹,里面有六瓶酊剂、两瓶精油和一袋白色黏土。我认出了配方——精油和酊剂用来增强肝脏和肾脏功能,黏土用来泡脚排*。母亲留了一个便条:这些药草会帮你把体内的抗生素排出。请长期坚持服药。爱你。
.我仰靠在枕头上,几乎立刻就睡着了,但入睡前我笑出声来。她没有寄来任何对抗链球菌或单核细胞病*的药物,只有对付青霉素的。
.尽管他只记得自己躺在田野里,眼睛睁不开,火辣辣的太阳把他脸上的血都晒干了。
.她的声音会在适当的地方低下来。那是天使,她会这样说,一滴泪珠滑落到她微笑的嘴角上,是你曾外祖父洛特派来的天使,将你的爷爷送下山来。
.但我只是偶尔会看到这些。通常我会看到别的,看到一些证据,证明我的祖先曾走过山顶,守候着,等待着,众天使听候他们的派遣。
.他穿着长袖衬衫,戴着皮手套和焊接防护罩。他的脸和手指在爆炸中首当其冲。爆炸产生的热量让防护罩像塑料勺一样熔化了。他的下半张脸液化了:火先吞噬了塑料,接着是皮肤,然后是肌肉。手指也一样——皮手套根本抵挡不住吞噬一切的地狱之火——火舌舔过他的肩膀和胸膛。当他从燃烧的残骸中爬出来时,我猜他看起来更像一具尸体,而不是一个活人。
.在我看来,他能活动已经不可思议,更不必说拖着身体穿过田野和沟渠,走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路。如果有谁需要天使,那就是他了。尽管一切违背常理,他还是做到了——和他父亲多年前一样——蜷缩在妻子的门外,无法敲门。
.医院,但在急促的呼吸间隙,他低声说宁愿死也不去看医生。那个男人的权威如此之大,让她屈服了。
.死皮被轻轻地切掉,他从腰部到头顶被涂上厚厚的药膏——和多年前母亲涂在卢克腿上的药膏一样——然后包扎好。母亲给他冰块让他含着,希望能给他补充水分,但他的嘴巴和喉咙内部严重烧伤,无法吸收液体,而且没有了嘴唇和肌肉,他含不住冰块。冰块会滑下他的喉咙,让他窒息。
.我记不得开车时的景色了。我的眼睛几乎无法注意到一片片错落有致的玉米地和土豆田,也看不见松林覆盖的黝黑的群山。我看到的是父亲,他还是一副上次见面时扭曲的表情。我想起朝他高声尖叫时我刺耳的声音。
.我知道那天早上母亲摘下纱布时,发现他的耳朵烧伤严重,皮肤很黏,已经和后面的糖浆状组织粘在了一起。当我走进后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手拿一把*油刀,正用它把父亲的耳朵从头骨里撬出来。我仍清楚地记得她手握刀子两眼专注的样子,但关于我父亲的样子,我的记忆出现了一个空洞。
.她们从他的手开始。他的手指黏糊糊的,裹着一层灰白的泥状物,不是熔化的皮肤就是脓。他的手臂没有烧伤,肩膀和背部也没事,但腹部和胸部裹了厚厚一层纱布。她们把纱布拿掉时,我很欣慰地看到里面还有大片粗糙发红的皮肤。那里有几个火山口样的伤口,一定是火苗集中燃烧的地方。它们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就像腐烂的肉,里面全是白色的脓水。
.但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他的脸。他还有前额和鼻子,眼睛周围的皮肤和脸颊下半部分还呈健康的粉红色。但是鼻子下面该有的一切都没有了。红红的,支离破碎,下垂着,看起来像一个离蜡烛太近的塑料假面。
.母亲快疯了。最后,绝望中,她给爸爸灌肠,尽力将管子插进去,试图把足够多的液体灌进他的直肠,让他活命。她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不知道那部分身体有没有能吸收水分的器官——但那是他全身唯一没有被烧焦的入口了。
.那天晚上我睡在起居室的地板上,万一他不行了,我就在房间里,可以第一时间出现在他身边。夜里我几次醒来,被喘息、四处奔忙和嘀嘀咕咕的动静惊醒:又来了,他停止了呼吸。
.但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多么期望能结束我们之间的冲突,多么坚信将来我们会成为一对和平相处的父女。
.很长时间过去了,我正准备离开,让母亲和姐姐前来告别,这时他咳嗽了一声——一声沙哑、粗涩的轻咳,听上去像绉纸被弄皱的声音。接着,像拉撒路复活一样,他的胸部开始起伏。
.他接替了母亲的工作,每天早上给爸爸的手指换绷带,刮掉夜里坏死的皮肤和肌肉。神经已经坏死,并不疼。“我刮掉了那么多层,”泰勒告诉我说,“某天早上肯定会刮到骨头。”
.爸爸的手指开始扭曲,关节处不自然地向后弯。这是因为肌腱开始萎缩。泰勒试着卷曲爸爸的手指,以拉伸肌腱,防止永久性畸形,但爸爸忍受不了疼痛。
.我坐在爸爸的床边,用滴管将几茶匙水滴到他嘴里,喂他吃蔬菜泥,仿佛他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他很少说话。疼痛使他难以集中注意力;不等他说完一句话,他的脑子就让步了。母亲提议去给他买药,买她能买到的最强劲的止痛药,但他拒绝了。这是上帝的痛苦,他说,他要全部感受到。
.即使确定了他没有生命危险,我们也不知道他以后能否生活自理。我们只能等待,很快便感受到似乎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等待——等着喂他吃饭,等着给他换绷带,等着看我们的父亲能恢复成什么样。
.但在悲伤的同时,我也感受到希望。爸爸一直是强势的人——一个自以为洞悉一切问题的真相,对别人说什么毫无兴趣的人。总是我们听他说话,从来没有相反的情况;要是他不说话,就要求大家保持沉默。
.爆炸将他从演讲者变成了观察者。因为持续疼痛,再加上喉咙被烧伤,说话对他来说异常困难,所以他只用眼睛看,用耳朵听。他躺在那里,紧闭嘴巴,睁大双眼,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天又一天。
.那天晚上我没睡,不停地检查门上的插销。过去的影响挥之不去,仿佛随时可以推翻现在的一切,仿佛一眨眼,睁开眼睛时,我又会回到十五岁。
.“他是一个有灵性的人,”埃米莉说,“上帝赐予他一项特殊的使命,让他帮助别人。他告诉我他如何帮助了赛迪,又如何帮助了你。”
.“他没有帮我。”我想多说几句,向埃米莉解释主教对我说过的话。但那是他的话,不是我的。我无话可说。我走了五十英里来告诉她这番话,却成了哑巴。
.“他承受着比别人更多的魔鬼的诱惑,”埃米莉说,“因为他的天赋,因为他是撒旦的威胁。这就是他有问题的原因。因为他的正义。”
.她坐了起来。黑暗中我能看见她长长的马尾辫的轮廓。“他说他会伤害我,”她说,“我知道这是因为撒旦。但有时我怕他,我害怕他会做出什么。”
.我凝视着黑暗,搜寻她的脸庞,试图理解哥哥对她施加的力量。我知道,他曾用那种力量控制过我,现在还残留一些影响。我既没有被他的魔咒掌控,也没有完全摆脱。
.我本可以告诉他这一切,本可以卸下重担,让我们的关系承载它,变得更强大。可是我没有,我把这个担子留给了自己。我和尼克的感情已经贫血、营养不良、沟通不足,越来越岌岌可危。
.我相信我能修复这个裂痕——现在我回来了,这才是我的生活,即使尼克对巴克峰一无所知,那也没关系。但是巴克峰不肯放过我,将我紧紧攫住。黑板上经常出现父亲胸部烧黑的伤口,翻开课本的书页时,我会看到他下垂的口腔。记忆中的那个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比我实际生活的世界更鲜活,我在两者之间穿梭游走。
.但当我看着我们相扣的手指时,画面变了,那只手不是尼克的了。根本不是手,而是血淋淋的爪子。
.当埃米莉说“我愿意”时,我变得浑身无力。我又像一个幽灵般,回到了杨百翰大学。从我的卧室窗户向落基山脉望去,我惊讶地发现它们看上去是那么不真实,如画一般。
.我本可以说:“那地方紧抓着我不放,我可能永远也无法断绝与它的联系。”这本将触及问题的核心。然而,我却沉湎于过去。现在再对尼克吐露心事,与他携手走向未来已经太迟。于是我只能说再见。
.但当我在目录中看到这些课程,大声读出它们的名称时,我感受到一种永恒,我想尝尝那种永恒的味道。
.这引起了我的一种危机意识。我对音乐的热爱和对学习音乐的渴望与我对女人的理解可以兼容并蓄。我对历史、*治和国际事务的热爱并非如此。然而它们在召唤着我。
.她安静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几分钟后,我便忘了她在那里。
.爆炸已经过去了六个月,爸爸重新站了起来,显然他再也比不上从前了。他的肺部严重受损,在家稍一走动便气喘吁吁。他下半部分的脸重新长出薄薄一层蜡一般的皮肤,好像被人用砂纸打磨到透明。他的耳朵布满了伤疤。他的嘴唇变薄,嘴巴耷拉着,让他看上去像一个更加苍老的人一样憔悴。但比他的脸更引人侧目的是他的右手:每一根手指都很僵硬,有的蜷曲着,有的弯折着,凑在一起就是一个粗糙的爪子。他能自己拿勺子,把勺子挤进向上弯的食指和向下扭的无名指之间,吃起东西来非常费力。
.我回家后第一天吃晚饭时,爸爸将爆炸描述为一种来自上帝的仁慈。“这是一种祝福,”他说,“一个奇迹。上帝饶恕了我的命,赐予我一个伟大的使命,让我为他的力量作证,让世人知道,除了医疗机构还有另一种方式。”
.第二天早上,我出来吃早餐时,一群妇女聚在爸爸周围。她们安静地听他讲述自己生死徘徊时所受的上天的眷顾,眼睛闪闪发光。他说自己曾受天使侍奉,就像古代的先知一样。女人们看着他的眼神中有某种东西,像是崇拜。
.现在她们言语轻柔,充满钦佩。她们争相想得到我父母的重视,场面颇为戏剧性。这种变化可以简单地概括为:以前,他们是雇员;现在,他们变成了追随者。
.父亲被烧伤的故事已经变成一个神话:它被一遍又一遍地讲给新员工听,也讲给老员工听。
.父亲离开房间后,母亲不再纠正他的陈述,不再轻声发表自己的意见。她已被奇迹改变——变成了他的样子。我记得她还是个年轻的助产士时,即便自己有那样的能力,对待手中的生命还是那么谨慎、那么温柔。现在她身上的那种温柔消失了。耶和华亲自引导她的手,不会有不幸发生,除非那是上帝的旨意。
.那天晚上有暴风雪,是一场山间特大暴风雪,道路封闭,镇上空无一人。埃米莉已经到了分娩的最后阶段,母亲才医院。几分钟后,取名为彼得的婴儿出生了,他从埃米莉的身体里轻而易举地滑了出来。母亲说她不是为他接生,而是“接住”了他。婴儿呈灰白色,一动不动,肖恩还以为他死了。接下来母亲摸到了微弱的心跳——实际上她看见了婴儿的心脏透过薄薄的皮肤在跳动。父亲冲到面包车前,将冰雪刮掉。肖恩抱起埃米莉,把她放在后排座上,接着母亲包好婴儿,放在埃米莉的胸前,算是造了一个临时保温箱。后来她把这叫作“袋鼠式护理”。
.我父亲开车。暴风雪肆虐。在爱达荷州,我们称之为“乳白天空”:狂风猛烈地拍打着雪花,将道路覆盖成全白,就像蒙上一层面纱,让人看不见柏油路,看不见田野,也看不见河流;除了皑皑白雪,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在风雪中打滑前行,无论如何总算到达了城里,医院和乡下的一样落后,没有设备能照料这样一个发出微弱呜咽的小生命。
.爸爸说孩子的出生是上帝的精心安排,就像他被安排了爆炸烧伤一样。母亲附和他,说上帝用面纱遮住了她的眼睛,所以她才无法制止宫缩。“彼得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来到这个世界的,”她说,“他是来自上帝的礼物。上帝按自己选择的方式赐予礼物。”
.天花板像洞穴一样空旷,让人感觉像在一座教堂里吃饭,我感到自己在他人的审视之下,仿佛整个大厅的人都知道我在,而我本不该在那里。
.屋顶倾斜得厉害,呈倒V形,被石护栏围住。风在呼啸,连绵的云朵掠过天空;景色颇为壮观,在教堂的衬托下,整座城市显得十分渺小。我忘乎所以地爬上斜坡,然后迎风走在屋脊上,望着弯曲的街道和石砌的庭院,一片壮阔的景象。
.他一直跟在我后面,但他似乎站不稳,身体随着阵阵大风摇晃。
.克里博士再次跟了上来,但他的脚步很奇怪。他不是朝前走,而是转动身体,像螃蟹一样侧身而行。风继续肆虐。他看上去那么站不稳,于是最后几步时我向他伸出手臂,他扶住了。
.有胆量登上屋脊的寥寥几人都小心翼翼,像克里博士那样笨拙地侧身前行,在风中倾斜摇晃;其他人都紧抓石头护栏,屈膝弓背,好像不知道是走还是爬。
.你走动时的样子,就好像你一直住在这个屋顶上。
.“我能在风中站稳,是因为我不是努力尝试站在风中,”我说,“风就是风。人能受得了地面上的阵阵狂风,所以也能禁得住高空的风。它们没有区别。不同的是头脑中怎么想。”
.我想要一个学者的头脑,但克里博士似乎看穿我长了一个屋顶工人的头脑。别的学生属于图书馆;我属于起重机。
.爸爸可能是错的,伟大的历史学家卡莱尔、麦考利和特里维廉也可能是错的,但从他们争论的灰烬中,我可以构建一个世界,生活在其中。当我知道了地面根本不是地面,我希望自己能站在上面。
.房间内的空气立刻被吸走了。
.从父亲那里我学到,书籍要么被崇拜,要么被摒弃。上帝的书——摩门教先知和开国元勋们写的书——不是用来好好研究的,而是用来好好珍惜的,因为它们堪称完美。我被教导,像麦迪逊那样的人的话,要被视为模板,我应当把自己思想的石膏倒进这个模子,按照它们完美无瑕的模型轮廓重塑自我。我读这些书是为了学习该思考什么,而不是如何自己思考。与上帝无关的书则被驱逐,它们是一种危险的存在,不可抗拒地强大而狡猾。
.比起仁慈,我更能容忍任何形式的残忍。赞美对我来说是一种*药,我被它噎住了。
.我从未见过桌上摆着那么多刀叉和高脚杯;在烛光的映照下,墙上的油画光影错落。我既感觉暴露在优雅的环境中,又感觉自己仿若无形。其他学生经过时,我盯着他们,看着每一条丝质连衣裙、每一只浓妆艳抹的眼睛。它们的美丽让我迷醉。
.外面一片漆黑。草坪是黑的,天空更黑。白垩色的光柱从地面升起,照亮了教堂,让它在夜空的映衬下,像月亮一样闪闪发光。
.克里博士说他一直在观察我。“你表现得像是在假扮别人。好像你觉得你的生活全靠伪装。”
.“我更喜欢给别人上菜,”我说,“而不是吃菜。”
.克里博士笑了。“你应该相信斯坦伯格教授。如果他说你是一个学者——我听他说你是块‘纯金’——那么你就是。”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说,“一切都闪闪发光。”
.“你千万别这样想,”克里博士提高声音说,“你不是愚人金,只在特定的光线下才发光。无论你成为谁,无论你把自己变成了什么,那就是你本来的样子。它一直在你心中。不是在剑桥,而是在于你自己。你就是*金。回到杨百翰大学,甚至回到你家乡的那座山,都不会改变你是谁。那可能会改变别人对你的看法,甚至也会改变你对自己的看法——即便是*金,在某些光线下也会显得晦暗——但那只是错觉。金子一直是金子。”
.我想相信他,接受他的话,重塑自我,但我从来没有那样的信心。无论我把回忆埋得多深,无论我如何紧闭双眼对抗它们,当我想到自己,脑海中浮现的形象是那个女孩,在卫生间、在停车场的那个女孩。
.我不能告诉他,我不能回到剑桥,是因为在这里,我人生中的每一个暴力和堕落时刻更为凸显。在杨百翰大学,我几乎可以忘记,让过去的留在过去。但这里的反差太大,眼前的世界过于梦幻。比起石头尖顶,记忆更加真实,更加可信。
.对我来说,我假装自己不属于剑桥还有其他与阶级和地位有关的原因:因为我很穷,从小就很穷。因为我可以站在教堂屋顶的风中而不倾斜。这就是那个不属于剑桥的人:这次她是屋顶工人,不是那个妓女。那天下午我在日记里写道:我可以上学,可以买新衣服,但我始终是塔拉·韦斯特弗。我做过的工作没有一个剑桥学生会去做。不管怎么打扮,我们始终不同。衣服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内心里有什么东西腐烂了,恶臭熏天,令人作呕,仅凭衣服无法掩盖。
.“决定你是谁的最强大因素来自你的内心。”他说,“斯坦伯格教授说这是《卖花女》。想想那个故事吧,塔拉。”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声音洪亮,“她只是一个穿着漂亮衣服的伦敦人。直到她相信自己。那时,她穿什么衣服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大声说出这个名字,它就像童话故事开头一样从我的舌尖飘过。
.女服务员盯着父亲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待她把视线移到他手上,顿时惊得两眼鼓了起来。
.父亲嗓门很大,如此高的音量在山腰上很合适,在小餐馆里却震耳欲聋。邻桌的人都停止了交谈,静静地坐着,听着我们的谈话。
.也许是因为背景:他们属于巴克峰,山峰掩饰了他们,所以当我看到他们在那里,周围环绕着我童年时代的聒噪和尖锐的遗物,他们被环境所吸纳。但在这里,离大学如此之近,他们显得如此不真实,几乎像神话一样。
.爸爸看着我,等着我发表意见,但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我不知道该做谁。在山上,我不假思索地采用他们的女儿和追随者的声音。但在这里,我似乎找不到那个在巴克峰的影子下轻易就能找到的声音。
.过去我总是轻信一切,毫不怀疑,真是令人惊讶。我写道,全世界都是错的;只有爸爸是对的。
.重读自己写下的文字,我对哥哥的轻蔑变成了一种讽刺。话又说回来,我写道,要不是刚刚想起来,直到今天我自己还从未注射过疫苗,也许我嘲笑起泰勒来会更有底气。
.校园令人生畏,有完美无瑕的草坪和干净利落的殖民时期风格建筑。我紧张地坐在走廊里,等候被叫去面试;我身着套装,抓着罗宾的手提包,感到笨手笨脚,浑身僵硬。
.一天早上醒来,我发现我的照片登上了杨百翰大学主页。我是杨百翰大学第三位获得盖茨奖学金的学生,学校充分利用媒体大肆宣传。我被问及高中经历,以及哪位小学老师对我的成功影响最大。我闪烁其词,逃避话题,必要时还撒谎。我没有告诉任何一个记者,我从没上过学。
.爸爸已经看了关于我获得奖学金的报道,他说:“你没有提到在家上学。我和你母亲知道学校的德行,没有送你上学,我本以为你会为此更加感激。你应该告诉大家,这都归功于在家上学。”
.他不赞成我去剑桥。“为了逃离那些国家,我们的祖先冒着生命危险漂洋过海。而你在做什么?一转身又回去了?”
.我希望这件事就此过去,但因为我没有在采访中提及在家上学,父亲很是受伤,以至于这个新伤口恶化溃烂了。
.他们错过了大半的毕业典礼。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看见了我被授予学位证书的场景。我只记得,我和朋友们一起等待典礼音乐响起,看着他们的父亲给他们拍照,他们的母亲为他们整理头发。我记得我的朋友们都戴着五颜六色的花环,还有刚刚收到的珠宝礼物。
.典礼结束后,我独自站在草坪上,眼巴巴地望着其他学生和他们的家人。最终我的父母出现了。母亲拥抱了我。我的朋友劳拉拍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和母亲的合影,我们强颜欢笑;另一张是我夹在父母中间,在压力下显得很紧张。
.他们等着我托运行李,跟着我走到安检口。似乎爸爸想等到我在最后一秒改变主意。我们默默走着。到达安检处,我跟他俩拥抱道别。我脱下鞋子,拿出笔记本电脑和相机,穿过检查站,重新装好物品,准备登机。
.就在这时,我回头一瞥,看见爸爸还站在安检口目送我离开。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肩膀耷拉着,嘴巴松弛。我挥挥手,他向前走了几步,好像要跟上来。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刻:当高压电线将旅行车盖住,母亲被困在车内时,爸爸站在旁边,一副无助的样子。
.我拐过弯,他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父亲的那个形象我将永远铭记:他脸上的表情充满爱意、恐惧和失落。我知道他为什么害怕。我在巴克峰的最后一夜,就是他说不会来参加我毕业典礼的那一夜,他无意中吐露过。
.“如果你在美国,”他低声说,“无论你在哪个角落,我们都可以去找你。我在地下埋了一千加仑汽油。世界末日来临时我可以去接你,带你回家,让你平平安安的。但要是你去了大洋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