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日记
(纪实随笔)
杨崇德
第20天
年8月21日。农历七月二十一。
星期三。
今天,医院、回到穷天老家的第7天。
凌晨1点20分。大姐、二姐、大妹、小妹、我、松桃一起,抱扶着父亲下床。
父亲要屙尿了。
父亲艰难地屙了一泡不多不少的尿。
尿液,*得很是可怕。
松桃和二姐,端着父亲那一少许尿液,去外面倒洗尿盆。
小妹则用拖把,在擦拭着房间木地板上溅漏的尿液。
其余的人,则搂着父亲的腰,在为父亲提穿短裤。然后,又搂扶着父亲,移向那张红皮沙发。
父亲不想睡了。
他想坐息一会。
凌晨1点29分。父亲在红皮单人沙发上,又开始喊“哎哟”了。
父亲的“哎哟”声,是那样的哀惋和无助。他已经喊得精疲力尽了。
看来,那一粒镇痛丸,又在逐步失效了。
接下来,在父亲的内心深处,又将是一场你攻我守、你进我退的搏斗。
癌细胞的痛感部队,已经杀过来了。那一粒小小的麻醉药丸,又能抵挡几下呢?
凌晨1点40分。
父亲的呻吟声,接连不断。分明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父亲除了呻吟,还特别地说了一句:我太呷亏了!
……
“呷亏”这两个字,在我们故乡穷天,又有着另一层意思。它和“恼火”“痛苦”“难受”“不得了”等词,意思差不多,代表着一种深沉的痛苦和万般的无奈。
父亲是个硬汉子,他的嘴里,一般是不会轻易喊出这样的词来的。
如今,父亲却用上了这个词。
这说明,我们的父亲,现在到了难以忍受、无法逾越、无可奈何、无药可救的地步。
父亲现在的“呷亏”,应该是挑着三百斤的重担,让他去爬太阳坡的山峰;应该是耐着上百度的高温,让他钻进窑里出木炭;应该是穿了草鞋踩着厚厚的积雪,让他滑向泸桐冲那个悬崖峭壁的山谷;应该是饿得几乎虚脱,让他去扛去顶山村贫困生活的无限升级。
爹啊,让你老人家呷亏了啊!
我闻为善,庆自己蹈。彼苍何偏,而不斯报!
苍天啊,你这个瞎了眼的绝情家伙!你怎么能让一个善良的老人如此遭受这般磨难呢?!
凄楚的儿女们,一个个悲坐在地铺上,就差没有给老天爷叩头了。
如果老天爷能够让我们父亲轻松地离去,我们愿意把额头叩破。我们个个不怕破相的!
深夜里,我们昂着头,挂着泪,无奈地望着痛苦不堪的父亲。
我们领略到了一个抵抗者,处死亡边缘艰难抵抗的那种“呷亏”滋味,它应该是:全身痛得近乎麻木,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都在摇摆、减速、趋停,体内与体外开始绝缘,气流开始堵塞,血液开始倒流,甚至心房的大门开始关闭……
一切的一切摧残,都在发疯似地报复着这个可怜的求生者,它们以前所未有的极限,践踏着这个生命。
天地赋命,有生必死。但也不能这么去死啊!它和生的落差,真是太大了啊!
如果一个人的离去,要遭如此的折磨的话,我相信,没有几个人,愿意降生人间!
可是现在,谁也没有什么办法,去救一救我的父亲。
我们仿佛看到了,父亲正一个人处在一片黑乎乎的天地里。那里,没有水,没有风,没有草,没有树,没有路。凄凉无比,阴森无比,冷漠无比,干涸无比。
父亲的周围,则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影,它们个个面目狰狞,个个张牙舞爪,个个嗜血成性,个个蜂拥而至。
它们有的已经抱住了我父亲的大腿,有的已经捏住了我父亲的胳膊,有的开始噬咬我父亲的脖子、气管和内脏。父亲的脊梁骨,全都被它们给咬出来了,父亲的每一根骨头,都在扎扎地响,都在崩裂,都在滴血……
那是一个无法形容的毫无人性的天地。
然而,我们就站那个天地的端口,望着这场泯灭人性的厮杀。
我们呼喊着父亲的名字,可他什么也没听到。
父亲他一个人,正在魔鬼中央,抵抗着、挣扎着、呼喊着、呻吟着。
我们想冲进去,帮一帮我们的父亲。
可是,我们根本找不到进入的道口,我们无法破这个死局。我们被那个死局,给倏地弹了回来。被排斥在黑暗之外,我们成了痛苦而又无奈的人间看客。
如果,一个人的痛苦,能够被肢解,那么,我们七姊妹都愿意冲出去,祈求肢解到父亲的一份痛苦。我们决不会让我们的父亲,如此地痛不欲生、求望无助!
房间里的灯,通宵地亮着。
虫子、飞蛾、小昆虫之类的小生物,通过门窗,纷纷扑了进来。它们绕着灯泡,在不停地盘旋。有的飞累了,或者被炽热的灯泡给烫着了,就跌飞下来,落在地铺上,落在我们的身上或者脚上。
我们不敢去踩它们,也不敢去打它们。
它们也是动物,它们也有宝贵的生命。
正如我们父亲一样。
虫子们的生命,可以掌握在我们手里。
但是,我们父亲的生命呢?
却又掌握在了魔鬼们的手里!
凌晨2点,大姐和松桃爬起来。
她们想为呻吟着的父亲,喂一些营养粉汤。
起初,父亲不愿张开他的嘴巴。
汤匙送到了嘴边。父亲的嘴,一直咬着。不肯松开。
父亲的嘴,现在只是用来呐喊了,它完全不能进食了。
昨天,父亲基本上什么也吃不进去。
父亲一方面要受尽死亡之痛的折磨,一方面因为没有食物输进而无法生成能量。这对父亲来说,已经是死亡打击和死亡威逼的双重考验。
此时,我们这个不甚清醒的父亲,却还是选择了进食。
尽管,这只是一勺一勺的汤水。
父亲还是间断性地喝进去十几口。直到营养汤被送进嘴里,而又不自觉地从嘴里流了出来。
松桃不停地扯纸巾,不停地为父亲擦拭着嘴唇、下巴和脖颈。
汤匙送进去的那些营养汤,可能只停留在父亲的喉咙里。
父亲根本没有力气,甚至没有意识,把它吸进去。
这些汤水,在父亲的喉咙里,越来越满,满到不自觉地回流了。
凌晨2点11分,我、大姐、二姐、大妹、松桃,一起抬扶着父亲上床。
父亲也只能这样了。
父亲坐着觉得痛,睡着是否会不会好些呢?
父亲睡下去,不到一刻钟,呻吟声又来了。
父亲已经没了力气呻吟。
他的呻吟声,小得可怜,小得可怕。像个小孩经过一场痛哭后,依然维持的那种悲伤不止、欲罢不能的状态。
父亲在呻吟中入睡,又在呻吟中醒来。
凌晨4点过4分。二姐爬了起来,扶着父亲的背,跪立在床上。
二姐希望用这种方式,能帮父亲缓解一下痛苦。
凌晨4点24分。小妹为父亲喂起了糖水。
期间,还给父亲喂送了一粒镇痛药丸。
然而,那粒镇痛丸,却被父亲给吐了出来。
神智不清的父亲,已经放弃这种帮他镇痛的唯一药物了。
小妹再次把药丸喂进去,并大声地喊着父亲。
小妹告诉父亲说:爹啊,这是镇痛药丸。
父亲这才迷迷糊糊地让药丸进入到他的口腔。
这天早晨,我醒得最迟。
7点29分,我才醒来。
起来后,我觉得很对不起我的父亲。
作为长子,我怎么能在父亲最困难的时候,睡得这么沉呢?
我应该终夜长开眼才是!
这才是孝的最本领的体现。
可我守着守着,自己却不知不觉地就倒下了。
要知道这样,我倒希望自己某个地方也剧痛起来,和父亲一起剧痛。这样,我就不会麻痹大意地睡倒下去。
姊妹们都早已起了床。
我一醒来,就爬过去,看我床上的父亲。
父亲斜躺着。
我喊了几声父亲。
父亲对我连连点了两下头。却不说话。
父亲原谅我醒迟了!
父亲没有责怪我!
因为,父亲用他的两次点头,和我在说话!
谢谢父亲!
上午8点49分。父亲又在喊痛了。
二姐扶着父亲,靠在床上,父亲仍然叫喊不已。
我们把父亲抬到沙发上坐着。
父亲坐在那,一边呻吟,一边摆头。
这可怎么办啊?
我们还是要去怀化求一趟医生。
我父亲现在这么痛,难道就真的只能看着他这样受苦吗?就没一点点办法想了吗?
上午9点32分,我和弟弟,医院求助医生。冯梅因为要去怀化买些东西,也就与我们一同坐车去怀化。
弟弟把他的小车,开得像飞一样。
山路那么陡,那么险,都是大大小小的岩石,都是坑坑洼洼的小水沟。弟弟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们都在抢时间。
小车因此就在我们自己修建的那条比穷困村村道还要烂上百倍千倍的穷天之路上,摇摆着,弹跳着,吼叫着。
路两边的*茅和杂树枝,划得车身,唦唦地响。
上午10点14分,我们赶到了父亲原来住院医院。
走进消化科,我们要求医生将我父亲的出院记录打印一份,然后及时与肿瘤科的主任进行联系。
同时,医院王医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