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壑于年10月那是天才的时代甜蜜的时代)
作为众神的天使,我们这苟延残喘的生长方式也未免太不合时宜了些。
最终的那一日,在你望见我被抬入众神*昏不朽的棺木时,我灰色的羽毛大概会让你体察到这种不合时宜的致命性,同时,也会时时提醒你想起我,好不让你患上失忆症欢愉至死。这算是被塞满仇恨的我对你的最后报复。
你至今都是那个送给我拼图和眼药水的孩子。可是我的眼睛是混沌的,我的记忆是碎成粉尘的时间空隙,我不能将它们拼成一幅完美的画。但我记得你。我在二零木头人年的四月遇见你。人间的天气那时是艾略特的荒原,时时都可能会有约翰的头颅出现。我带着用来拼凑记忆的,父亲给我的缝纫机,步入四月的下半部冰山。
你藏在冰山里,可你的皮肤是黝黑的。你紫色的心脏长在皮肤之外,用微弱的呼吸面对冰屑的危险。你看见我。我在你的眼里会是个流浪者吗?你后来对我说,我的眼睛像是死人的项链。但我确实目不转睛地望着你,忽然我感到我们正在互相缺失,就像月亮女神缺少星星,孩童缺少铜色硬币一样。你是否也感觉到了?
然后我们亲吻。冰在我们体内融化了。我舔舐你的嘴唇和牙齿,就像它们是我的。你和我的舌头像云在蓝色天空里触碰。它们呈现生命之初那种美好的粉红,带着粘稠的糖液,粘稠得就要融化成雨。我想将我的舌尖伸进你深深深深的喉颈,用口腔谛听你的呻吟,并且让你在情欲中痛苦。我的下手原来是这么狠*。我破裂却温暖的皮肤,我的羽翼。我们吸吮彼此的灵魂,那么刻意那么用力,那么温柔却又那么铭心刻骨。
你问我,我是否是个天使。
我那时没听出你语气中的赞叹,因为痛苦使我的耳道扭曲了。我担心你在嘲讽我,却又不敢这么想。我对你讲起了我自己。我的父亲是个铁匠,后来成了一个疯癫的屠夫。他因畏惧月光而癫狂,因为那像他死去妻子的手镯。他死去的妻子正是我的母亲,传说中是个相貌极美的女人,皮肤洁白,拥有一对色泽炫目的瞳仁。可我并未遗传她的惊世美貌。我的双眸分得极开,因此永是失神的。我的眉心有灰色太阳,被世人认为是不祥的最初预兆。父亲变为屠夫的那一年首先打算杀死我,并念叨着要研究这个怪胎的头盖骨结构。我逃到鸡舍里,它们的羽毛臭气熏天。我厌恶成为自己,我拒绝成为自己。我幻想金星凌日,幻想恒星死亡,幻想宇宙被吞噬。终于我偷来理发刀片,用它割伤了我左手臂的皮肤,血液像是番茄酱很快又愈合,我没有感觉到痛。于是我悲伤的想到,死亡和生命一样没有意思。可是年复一年,愈合后的痕迹却不曾酿干,每过一年就长长一寸。到了二零木头人年的前一年,它直接长出了肉体,长到了我灵魂白生生的肉里。我心脏的位置被创口感染,血液不能疏通。午夜时我用猎枪对准心脏开了一枪,我和森林里的鸟儿都以为我死了。但是没有,我的脊背开了一朵很小很小的木犀花,在子弹穿孔的位置长出了灰白色的翅膀。伤口依旧不停止生长,它穿过血液进入我的眼球--似乎是在精心为我重新挑选眼球颜色,从天空蓝到祖母绿到海蓝和银灰,最终停留在深沉的宇宙蓝灰色,这使我的瞳仁像是太阳。我在镜子碎片中望见我自己,每一天,傍晚九点四十七分,我左臂上的伤口准时腐烂,血液变成蓝青色,没有停止的疼痛让我渴望用理发刀片割断自己的生命线。可在清晨的七点十三分,我溃烂的皮肤又从一朵木犀花开始愈合,并在两个小时内恢复饱满的肉色。我就在这样的痛苦中成为天使。我甚至担心我并不是个天使。我的毁灭与复苏分明就像玩笑一样不断上演,可对我来说它却是西绪福斯式的,而我的残忍和缺乏爱,也就是这个山坡悲剧的必然结果。
可是你却极富有耐心。你不仅作为我喜剧悲剧的目击者,而且成为了它唯一的安抚者。你用透明酒精和棕褐色碘酒在我日复一日的裂缝中擦拭填充,你笨拙却优雅的姿势,你温柔却不乏力度的手法,再加上你不忘给我醉人的一吻,都让我不禁怀疑,你爱的究竟是我灵魂的悲悯,还是关于我痛苦的喜剧。在二零木头人年的五月,你用针线缝起了我碎裂的骨肉,用灰色丝绸掩盖瘀痕,于是我的希冀被你唤醒了,我绝望的后童年期结束了,我的西绪福斯式悲剧再也没有回来。那一日我无法再克制自己由于喜悦而错生的激情,在日光下解开你黑色的纽扣,还有你长长的腰带,太阳亮得几乎让我们昏厥,我的饥渴将牵牛花和紫罗兰都烧光,我的指尖顺着你的背脊连成一条弯曲的航线,溯其向下,一直到我的手指触碰到那片冰凉的湖,它正在开成一朵代表春天的、骄傲的花。我感到你的手指在燃烧,它们在尖叫,并开始做一次小心翼翼的航行。我作为虚假的天使张开两腿--那里,灰色的羽毛将猛烈地摇晃,那里,一定会有一片透明光滑的镜湖,一定会有鲜烈的红和刺眼的粉,一定会有孩童刻意折成的纸飞机,一定会有光影胶着永恒的疼痛--这疼痛的停驻是在一个庞然大物的贸然闯入的那一刹那,一声尖叫,一处绝望的呻吟,一些近似于鲜奶的甘甜,无数滴汗水,两个怯懦的孩子。我即将在阳光下融化,我灰色的羽毛即将变成一片颤抖的榕树叶子。
后来我们几乎失去了正常的交流方式,几乎要通过镜子才能对话。一日,你以一种几乎是征询的语气问我,你在我眼中究竟是怎样的。但我又能怎样回答你呢。我额心的灰色太阳标志已注定了我将永远失去爱的表达,而我的针线这时只能隐隐作痛。我自童年起就染上了绝望之症,并且逼自己走入了灰色的恐惧之地。我的爱因为我从骨髓中长出的失神之眼而成为了怨恨,这使我愚昧癫狂甚至步入了激情的陷阱。没有人知道我日日都用缝纫机裁剪记忆,并研究正常人的呼吸频率。可是我的眼眸将永远灰暗。花朵拒绝我,鸟儿畏惧我。你是我荒地上最后的玫瑰,使我渴望舔舐的唇尖,是我苟延残喘生息的理由--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察觉到你日复一日变得虚弱。如同我第一次在冰川中见到你时,你那颗长在体外的脆弱心脏一样。无论我的指尖如何漫游,如何巧妙地唤醒你的情欲,都是沸水中的冰块,尽是徒然的。我躺在浮冰上无助的做梦,我梦见我正梦见我自己。我梦见冰川中的鲸,正是它让我意识到这是关于你的一个预兆。鲸鱼的泡沫告诉我,我是毁灭者,是无声的话语,我终将以怨恨与绝望杀死你,并且首先让你失去关于自己的记忆。我不理解,但是我在哭。我祈求海洋女神与天空之王饶过我们。我们只是两个可怜的孩子而已。固执的我竟然跪在榕树荫下忏悔起来,期盼死去的将是我,期盼鲸鱼给予我符咒,期盼瞳仁里的太阳给我某种能量。我在梦境中无助的祈祷尽是徒然。我醒来,握住你的手--却又不敢用力,因为我担心它们像一块冰一样碎掉。
我们像日晷一样拖着沉重的步伐,步入了二零木头人年的六月。我找寻到我自身存在的虚无。我生命整体的消逝该有多么轻易,它不再与任何的理发刀片有关,它是朵幻想中的木犀花,只需念头就能轻易导致幻灭。我多么自私,我自我毁灭的原因并非绝望,而是深入灵魂的怯懦畏惧。我不愿让自己承受别人死亡的重负,那对我来说太沉重,就像春雨击打脆弱的花蕾,那声音召唤的不是世人伟岸的承担,而是我的死亡。
十五个太阳日对于我们来说竟然这么快。由于我已确定我具体的死亡日期,并且把它写在一个灰绿色封皮的牛皮笔记簿上,连同你给我的眼药水、拼图,还有我的镜子碎片,唯一的蓝色羽毛,我全部都给你。我还有足够时间为自己挑选一处明亮的冰川,一片永无止息的海,可是我却不愿向你告别。我详细记录了我即将面对的诸神的*昏,以及我的幸福永恒的不确定性,可我却羞于向你索要墓穴。我知道即将到来的日子,因为它们正是我心脏的幻化。我知道我即将面临我没有见过的美好,它是海洋女神的珍珠项链,被我偶然在沙滩上拾捡;我知道我即将展露笑容,那是我灰色的脸上不常出现的,它即将像我们的秋海棠,永远存在于奥雷利亚诺上校的长廊;我还知道我会最后一次亲吻你,这一时刻仿佛许久以前的曾经我们融化冰川的映射,又像两棵榕树在泥土下根茎交触,我甚至不知道我的舌尖透露了春天之死的秘密;我也知道我的怨恨依旧没有冰消瓦解,但我真的希望你相信,我即将非常努力地用红色墨迹在我留给你的笔记本上写下,“我爱你”三个字,字迹将会扭曲到成为变形的蛆虫,但我总算破除了我出生以来一直伤害我的魔咒。
那即将是永恒的二零木头人年的六月十八日,我带着你的名字和我碎裂的羽翼步入圣神的虚无。只是我还忘了告诉你的是,在这年的七月,你将会生出一对黑色的翅膀,比我的那对更巨大更有力。那时我会在遥远的地方,告诉众神--看,我曾多么幸福地生活,而有着黑色翅膀的你,与我是多么般配。
金斯堡壑壑子